10月的北京云蒙山,險山幽谷,層林盡染。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從北京城區出發,大約行駛70公里,就可到達云蒙山的主體區。萬里晴空,從北東到南西展布的不規則穹窿形態山體清晰可見。
“云蒙山存在幾期構造運動?云蒙山發育有我國最早發現的變質核雜巖,變質核雜巖內部和外部構造有什么區別?大家注意觀察。”一個渾厚有力的聲音吸引了大家的目光。走在最前面的侯泉林,在考察前先提出了一些基本問題。
隨后一路向南,從河防口村、白道峪村,最后到云蒙峽口——沿著云蒙山南側構造帶,侯泉林一路走、一路講,讀地質圖、取巖石樣、鑒別特征。這條路線是第30屆國際地質大會考察路線、國際地球科學奧林匹克比賽的考察地點,也是侯泉林的第一節野外課堂。
“書本中與實際野外考察看到的差別很大,就像書中明顯標注了巖層‘破裂’的輔助線,而在野外就難以看到。”研究生孫靜嫻剛一入學,就以這種方式學習該如何“做研究”。
求實求真,學問來不得一點虛。這是中國科學院大學(以下簡稱國科大)教授侯泉林從教20年所堅持的教書育人理念,也是從恩師李佩先生那里繼承的“衣缽”。
當得知榮獲國科大教育基金會頒發的以恩師冠名的“李佩教學名師獎”時,他充滿感激,“李老師是我的英語老師,對我影響深遠,我總算沒有辜負老師。”
講課時,“侯老師的眼睛里是泛著光的”
《高等構造地質學》是一套研究生教材,共四卷、200萬字。這是認識侯泉林的最好方式。
構造地質學是地質學科的核心和基礎,這套書凝聚了侯泉林15年的講稿課件,以及參與學術活動時記錄下的“質疑”。
比如第四卷第1章,講的是“山脈與造山帶”——這是地學中最基本的概念。按照傳統的教學或教材,大多要么分別直接給出兩者的含義,要么干脆兩者當作一詞用。
侯泉林也不止一次地在評審畢業論文、讀文獻時發現兩者的混淆。他還給領域內超過6位頂尖專家學者發信息或郵件請教,得到的答案不盡相同。
“什么是山脈?什么是造山帶?這不僅是概念和術語的使用問題,更是為了深刻理解和準確把握板塊構造理論的內涵與本質。”侯泉林發現了更嚴重的問題——把山脈認作造山帶,據此懷疑甚至否定板塊構造理論,或認為其已過時,試圖“自創”一套“新”理論。
辨析概念,他希望“以理服人”“從根上講清楚”。侯泉林讀遍了國內外幾乎所有涉及兩者概念的文獻、書籍,了解它們的形成歷史、應用場景,反復與其他學者研討。
在書中,侯泉林帶著學生從地球科學革命追溯,了解板塊構造理論形成的影響,詳細回顧山脈到造山帶的研究歷史、各自的成因以及易混淆的問題。最終,他才告訴學生,山脈是地貌學、地理學名詞,強調的是現時狀態和地貌特征,其關鍵是有高程差;而造山帶是地質學名詞,強調的是板塊匯聚作用的動態過程,關鍵是有匯聚板塊邊緣的巖石—構造組合。兩者既有交集,又是彼此不可包容的兩個概念。
章節中還有許多插圖作為例證輔助理解兩者的區別,既有實景拍攝,也有手繪剖面。“我希望寫一套盡量與國際接軌的教材,不只是給學生介紹一個知識點,還通過講歷史、講證據和邏輯,讓他們準確理解和把握概念及其中的問題,盡可能激發學生的創新意識。”侯泉林告訴《中國科學報》。
這樣的寫作思路貫穿全書,同時針對其它一些容易混淆和誤解的問題,或者當前使用中混亂的概念,附錄于每卷之后。
一位院士看完此書后打電話對侯泉林說:“我們課題組的老師和學生要人手一套。”
也有不少專家和老師建議侯泉林再撰寫一套與《高等構造地質學》配套的大學教材。侯泉林已在準備。
侯泉林在國科大教書的20年里,上課地點從玉泉路校區搬到雁棲湖校區寬敞的階梯教室,但沒變的是講課方式、理念。博士生閆方超說,“每每講到有所感悟的地質知識時,侯老師的眼睛里是泛著光的,這也是同學們喜歡聽他講課的原因吧。”
閆方超用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形容上完課的感受。他告訴《中國科學報》,地學描述性強,很多概念在運用時,總有學者們自己的觀點在里面,侯老師強調要在還原最初概念的基礎上理解其代表的構造含義。“這在學術界來說,是一件正本清源、減少誤用的好事。”
求實是重要的科學底色
同門師弟閆全人教授認識侯泉林20多年,在他心中,師兄是一個特別“較真”的人。
“教學的初心和本質,就是培養學生。老師是教學中核心的一環。怎樣培養學生?怎樣傳授知識?對于地學來說,就是要告訴學生真正的地質事實、準確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。在這方面,侯老師很較真。”閆全人告訴《中國科學報》。
“別的都不干了,一定要弄清楚。”侯泉林講話鏗鏘有力,精氣神一點不輸壯小伙兒。
地學作為一門觀察性學科,對一個現象很容易產生不同看法,現場交流,概念越辯越明。
在侯泉林看來,“不給學生講清楚,如果他們以后成了老師,一代代傳下去,一些科學問題可能就成偽命題了”。
較真的性格,體現在侯泉林提攜后學的各個方面。
郭謙謙是國科大地球與行星科學學院的青年教師,2019年10月,她招收了自己的第二位研究生,希望給學生一個有意義的選題。可那時她的研究項目還不多,于是便找到侯泉林幫忙“出主意”。
她第一次詢問后,侯泉林并沒有給予明確答復,后來幾次得到的回答也是“再等等”。直到第二年,研究生入學前,侯泉林找到郭謙謙,告訴她可以考慮把“應力作用與化學響應”作為選題。他認為,構造應力化學研究剛剛起步,極富探索性,有望成為構造地質學的發展方向之一。
“我沒有想到侯老師會如此認真對待這件事,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研究方向。”郭謙謙告訴《中國科學報》,這個方向很前沿、可操作性強。她坦承,“這個選題幫助的不只是學生,還有我,當時我的研究走到了瓶頸期,它讓我有‘打開了新世界’的感覺,一下就明白以后要做什么了。”
對待教學和研究,不摻一點水分,這幾乎是同事、朋友、學生對侯泉林一致的評價。
“求實”是科學家應有的精神底色,侯泉林小心地保護著這一底色,并感染著學生。
侯泉林說,“不求實就不是科學”。在他的倡導下,國科大地球與行星科學學院構造地質組開設組會,每兩周舉行一次,所有從事地質學研究的師生都可自由參加,目前已堅持了近20年。
在這個組會中,每次有兩三個人主講,內容是一個小問題或一篇好文章,談感受、談把握不準確的基本點,然后大家討論,無論專家、教授還是學生一律平等。
侯泉林說,研究生教育的關鍵問題仍然是培養其興趣和解決前沿問題的能力,簡單說就是基本功的訓練和內涵式培養。
課堂上,有學生要求侯泉林、閆全人多講前沿。然而,何為前沿?在侯泉林看來,如果把擁有的知識當成一個圓,圓之外為未知,那么圓周就是前沿。“要想站到學科前沿,就要努力撐大自己的圓,練好基本功,突破大圓才是創新。反之,基本功不能達到相應的程度,后天發展缺乏后勁,解決前沿問題的能力就不足。”
李佩先生給我很大的影響
越走近侯泉林,就越會發現他對教育的堅持、真理的執著。這源自他自己的受益。
侯泉林出生在河南武陟縣的一個農村。兒時,他常聽外婆稱村里的醫生和老師為“先生”,不論性別年齡,這在年少的侯泉林心中扎下了對老師這一職業懵懂的崇敬之根。
在侯泉林的辦公室,掛著父親給他寫的兩幅字:“靜以修身,儉以養德,非淡泊無以明志,非寧靜無以致遠”“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故能為百谷王”。他的父母親讀書并不多,卻給他留下了“多做學問少做官,身體健康家平安”“家有黃金萬兩,不如送孩兒上學堂”的家訓。1976年冬天,侯泉林的父親聽說國家可能要恢復高考,盡管當時并不知消息真假,第二天父親便收拾了干活工具,也不讓侯泉林再做家務,要求他在家學習。
上大學,成了侯泉林走出農村的唯一出路。做學問,是他心中最好的人生選擇。
一路走來,侯泉林受到了許多恩師的滋養。他們知識傳授、學術思想各有不同,但侯泉林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一個共同的特點:對學生的愛發自內心。
李佩先生是對侯泉林影響很大的老師之一。“學生有任何困難,不需要張口,她都會幫你。”侯泉林記得,有一年冬天下雪路上結冰,一位學生騎自行車摔倒,同時把別人的車也碰了,車主找到他要求賠償,李佩先生知道后,想辦法幫學生賠償。
“她從不為自己考慮,像父母一樣關心你,又作為嚴師嚴格要求你的學問。”后來,當了老師的侯泉林也以此要求自己。
他特別關心來自農村的學生。對于學生,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就業方面,甚至是結婚成家,侯泉林的關心事無巨細。
一位博士后將導師侯泉林形容為“扶上道”的人,他做博士后前未發表過一篇高水平論文,侯泉林要求他每次組會都要參加,在探討中,幫他建立起探索發現新問題—解決問題—再探索的思維方式。如今,這位博士后已成為所在學院里最年輕的教授。
明年,侯泉林將步入耳順之年,在他心里,老師沒有年限,是終身的。“教書是我的愛好,我希望以我的綿薄之力培養人才,踐行實事求是和勇于探索真理的科學精神。”